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靳清冽满眼风光信步而行,而思绪却好似断线的纸鸢,游弋在山野林间,漂荡在粼粼湖面。行磨山南麓,入汉阳市集,或许择一匹良驹放马中原,或许乘一叶扁舟顺流蜀川,又或许复来时之路重归故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靳清冽竟无从得知自己究竟意欲何方。
残云收夏暑,新雨带秋岚。几个时辰前还是夏阳酷暑,岂料转眼间却已是秋雨绵绵。自傲湖亭由内而外极致远眺,细雨跳珠湖面涟漪四起,像极了潇洒自如的泼墨画卷,亦成就了别有风情的雨中山色。靳清冽急步亭前,却不禁暗自赞叹着天地自然的美色无限。
月晕而风,础润而雨。靳远之的失踪就如这突发的秋雨一般,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雨中的少年也在尽力行进,可他行进的步伐却实在有些勉强。山石嶙峋,道路崎岖,偏偏又遇上了天降新雨,本就峭崤的山经更加湿滑泥泞。少年心下连道不妙:“上山易,下山难,瞎子行路岂非难上加难。”盲眼的少年看似乐观豁达无所欲求,但他也会有怨愤自己身有残疾双目失明的时候,他已险些跌倒两次,此时的江陵孤独失助,不过是个摸索前行的可怜的瞎子,足下蹒跚身形踉跄,宿疾发作无依无靠。
靳清冽已远远望见了那在雨中若隐若现的身影,拾路而来的旅人举步维艰。当江陵行至傲湖亭时,雨势不知怎的竟似渐渐缓了下来。靳清冽侧身一旁瞧着这精疲力倦的少年人,却突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情感。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靳清冽竟自内心由衷地喜悦,她又如何能够不以为意,云翻雨覆空山歧途,竟然亦有意想不到的同道中人。
不过是一阵急雨,这人却怎会弄得如此狼狈不堪?眼见少年手持一根紫玉竹杖,腿上鞋上满是污渍泥点,身上的素衣也被雨水打的全湿,更有水滴正自额头流下脸颊,靳清冽虽心生疑问,可是视线的焦点还是在少年满是疲态的脸庞汇集一处,虽是一脸倦容衣发全湿,但周身的尴尬难堪依旧难掩气质的朗逸清宁。
“真是个奇怪的人,明明远远便能望见山亭,却也不知疾行几步避过这阵突来的风雨!”靳清冽心下本自暗笑,却不知怎的竟又开始有些同情眼前这窘态具现的少年。
少年一阵轻咳,他当然知道,仓惶落魄如此境地,现下的自己定然是十分可笑,即使遭人嘲讽也是理所应当。但他仍旧选择面朝少女的方向,给予同路共难的旅人礼貌坦荡的微笑。
靳清冽也还以少年一记理解的笑容。她本是落落大方风姿飒飒的武林女子,绝非养在深闺绣阁中忸怩作态的官宦小姐,但她却浑然不觉,两记淡淡的绯色竟然已经毫无征兆地晕上了自己的脸颊。不过是少年一记清朗的笑容,对命舛数奇的少女而言却是如此的和煦温暖,仿佛将世间一切的冰冷寒意全部融化彻底。
靳清冽自幼与母亲相依为命,而后又是一路江湖长行,司空见惯了世间的人情冷暖,却从未对前尘过往的嬉笑怒骂动之以情。她终是发现了自己忽然变得浊而不清的复杂心绪,急忙伸出手臂在亭外探了探渐微的雨势,而后又捋了捋方才被雨水打湿、略显凌乱的发丝,准备继往山下而行。
“姑娘……还请留步!”清雅自然的声音穿透了靳清冽的耳际。
“嗯?”靳清冽匆匆停住了刚刚迈开的步伐,回首望向那兀自垂目而立的少年,片刻平静的心境又起层层澜漪。
“情非得已,实在是冒昧之举,不知我可否同姑娘一道下山?”少年真挚的言语中亦带着诚恳的歉意,清俊的眉宇间却是似有若无的浅笑一瞬即逝。
“什么?”靳清冽有些不知所措。即使江湖中人不拘小节,但这素不相识的少年言语间却也未免有些唐突。
“我……一个人不行。”少年虽仍浅笑,语中却是百般无奈的惝恍迷离,“我看不见,我是个瞎子。”
“啊……”靳清冽望着眼前周身泥泞落拓不堪的少年,又见他手中的紫玉竹杖,似乎于顷刻间豁然省悟。豁然省悟却又怅然若失,怅然若失继而悲悯油生。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靳清冽发觉自己竟似对这盲眼少年的无可奈何感同身受。
“对不起……我……我一开始并不知道你……你的眼睛……”靳清冽凝视着少年无神低垂的双眸,有些语无伦次,她在一时之间竟无法将脑中所想组成完整的语句,进而脱口而出。
“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不情之请,实在是我的贸然之举,还望姑娘不要见怪。”少年谦卑有礼,谦卑有礼并非低声下气,少年淡然自若,淡然自若又怎会委曲求全。
靳清冽并非不曾见过身有残缺的人,只不过在她已知的观念里,这些少见的可怜人大多游离于健全之人的生活之外,作为这世间上最低贱下作的生命,却不知自己因何而生又因何而亡,这些人大多生不如死。眼前的少年,已然彻底颠覆了靳清冽十几年来固有的认知。
“你是个瞎……你的眼睛看不见,又怎会知晓我是个女子?”靳清冽并无半分故意触犯少年之意,只是她却又不懂怎样刻意回避尴尬,心中的疑问实是不吐不快。
“步履轻快明朗,举手投足间动作娴然随风,身形定然纤细婀娜,况且含辞未吐却是气若幽兰,又怎么会不是姑娘。”少年浅笑泰然。
靳清冽闻言只觉自己霎时面红耳赤,羞愧之余却又有些错综复杂的兴奋难以言表,靳清冽生命之中竟似从未有过这般感受。
“我要如何才能引你下山?”靳清冽无法可想唯有自转话题。
“姑娘前行,我随姑娘的脚步声走,便应当比我独自一人要容易些。”少年也似有一丝惊喜展露眉头。
“雨都停了!那我们走吧!”靳清冽背过身去,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冲动,她只能告诫自己避而不想,不过是一次意想之外的偶遇同行,待到下山事了,她便与这盲眼的少年分道扬镳。
虹销雨霁,云过天青。靳清冽徐徐前行,少年缓缓跟随,二人相隔不过三两步的距离。靳清冽只在异于寻常的落差突转时加以提醒,更多的时候,靳清冽不语,少年便不语。靳清冽行得稍急,少年微一昂首,便也随之加快步伐。就这样行了小半个时辰,靳清冽发觉自己好似不再心事重重,天地虽变色可万物犹在,靳远之也一定尚在人世,靳清冽竟觉豁然开朗,靳清冽突然希冀满满。
“相逢即是有缘……”靳清冽足下未停,却是一扫愁眉,许久未见的笑容重映秀面,“尚未请教公子姓名。”
“我叫江陵。”耳后的步伐不紧不慢,声音虽然依旧清雅从容,但却似乎又有些令人难以察觉的心余力拙。
“江陵……”靳清冽若有所感,由南疆至汉阳的来时路上,自己恰曾经过了一座同名的城池,“我姓靳,靳清冽。”
“清冽……寒醇而澄澈,清脆而激越。”江陵偏首神思,眉宇间仿佛有着赏奇析疑的闲情逸致,“我虽不见靳姑娘体貌,但想来姑娘必定丹唇素齿,质傲清霜。”
靳清冽黛眉一蹙,两颊又现绯红,虽然暗暗责怪江陵的口无遮拦,但少女听闻旁人称赞自己的美貌,心下却总还是欢喜多过恼怒。
“江公字行动不便,又为何会孤身一人到这磨山上来?”靳清冽回首看看身后的可怜少年,对方仍旧是神情淡然低眉顺目,只不过面色却似比初见之时愈发忧白疲惫。
江陵神色似是略微一凛,随之而来却是几声深咳。江陵别首错开了靳清冽的方向,瞬时隐去了眉间的苦楚:“实不相瞒,我为寻访空明剑靳远之大侠而来。”
“你说什么?!”靳清冽闻得靳远之三字,如遭晴天霹雳般大惊失色,立时气血翻涌瞠目结舌,足下再不能挪动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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