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艾椿高兴的是,巫红的精神状态明显大好,这人是应该忙乎的,忙乎着一件有意义的事,一定充实着精神。艾教授确信巫红根本上就不是精神病人。
艾教授对巫红说,他有事恐怕还得外出。巫红说,你只管忙你自己的。
于是,艾椿在家略微休息两三天,便要奔河南柳留梅支教的地方。临行前的下午四点,他想同巫红告别。走近书店时,见便民桌前有位青年在喝水,书店里传出悠扬的扬琴声。想到巫红家的墙壁上挂着的那把扬琴。琴声杳然,似叮咚流泉作响。
艾教授就没有惊动巫红。在路边的小书店里,顾客一边淘书一边聆听悠扬的扬琴声,不失是在闹市中的一种享受。
火车是第二天早晨到达郑州,天还没有大亮,艾教授打算在这里停留一天,拜访以前在一位高教界的朋友,主要是看下他的妻子。他没有正式见过这位朋友的妻子,但一直心心念念。艾教授上大一的时候,高校反右派斗争已近尾声,有回他溜到中文系毕业班去旁听一次处理右派的会议,见一位高个子站在黑板下,面对大家,他的脑袋却没有耷拉,而是略微昂起,偏向窗外。艾椿一惊,这个右派就是自己入学时,迎接他的是一位大哥哥般的老生,给艾椿背着行李,一直送他到半山腰上的宿舍。他的姓很罕见,姓“军”,大家称他大军,生于关公的老家,山西运城人。当时宣布开除大军团籍、学籍,这时候教室骚动了一下又突然什么声音都没有。艾椿也感到有种窒息,因为这位“军”姓右派,从头到脚都很善良的样子,而且父母都是农民,艾椿有切身体会,农民家庭的人上大学很不容易,而且他都快毕业了,实在可惜。一会,听得一声巨响,艾椿抬头一看,只见大军倒在地上。似乎好久,见一位娇小的弱弱的女生上前吃力地扶起大军,让他无力的硕大的脑袋靠在她的胸前,只见她的白色上衣逐渐显红,原来大军倒地时脑袋跌破了。这一幕如立体雕塑留给艾椿太深的印象。后来,艾椿在路上见大军脑袋上缠上了白纱布,旁边是那位娇弱的女生。大军离开大学时,艾椿特地同他见过一面,在黄昏,艾椿随手送他一支钢笔,那小女生也在,夜色朦胧中,艾椿觉得大军身边瘦弱的女生很美,见面是短暂的,告别时女生递给艾椿一小包东西。回到宿舍,打开小包,是八颗水果糖。一年级晕董的艾椿,尚不知八颗水果糖的意义,后来方逐渐读懂八颗水果糖。
艾椿一直想,大军那位纤弱的女友,内心一定有股强大的力量,对抗者强权,那可能不只是爱情的力量。
艾椿得知大军在郑州,还是从省老年报上的一篇文章上得知的,文章中涉及大学生中反右派的一个细节,宣布对一位右派的处分时,右派晕倒在地,有位小女生义无反顾的上去扶住------这同艾椿学生时代遭遇到的一样。
艾椿按照老年报提供的大军退休的单位,按图索骥,找到了那所高校,去退休办公室一问,一位女干事很热情的带艾椿去了大军的家。
“大军,还认识我?我是小艾,我入学时,你给我背行李到山上的宿舍。”
“记得,没忘记老弟,你送我的一支钢笔还在。”
艾椿还能找到当年大学生大军的轮廓,高个、四方大脸。其余的青年元素都被老年所吞噬。
大军将艾椿引进书房,书桌上放着三本关于日本的书:王云生《六十年来中国与日本》、山本七平《何为日本人》、鲁思《菊与刀》。作者分别是中日美三国。
“我在研究日本。日本这个民族崇拜皇权,崇拜皇权的民族往往又崇拜强实力,同时另一面有一种隐性奴性。日本社会看似民主体制,但是实行的是精英专政,一小部分上层精英为社会领航。这部分精英的血统基因始终是霸性和奴性并存。对比他弱的国家民族实施霸性,也就是军国主义吧。对于美国和俄国,尤其对美国,则现出奴性,因为日本受到美国和俄国的沉重打击还记忆犹新。在历史上,中日关系,日本基本上是搞的是蛇吞象。甲午一战,清政府的无能乏力毕现,统治日本的小部分精英,就一步步实施蛇吞象战略。直到目前日本依然自以为是亚洲老大,因为历史上亚洲国家中,没有谁能给日本强有力一击。”
艾教授发现,中国的老年人,大都关注日本的动向。
“如果不是二战的背景,以当时日本的兵力和武器,美国和俄国怕也难以单独给日本打翻在地。应该说是世界的反法西斯共同的力量,打败了日本。只不过美国和当时的苏联,都给了日本特别沉重的一击罢了。一个偏体鳞伤的伤者,记忆中是给他最重的打击处。”艾教授说。
“你说的有道理。甲午战争之前,被誉为好战的李鸿章却不主张同日本开战。李鸿章对战争的残酷领会深刻,这是他在对太平天国的战争中形成的。他有很敏感的战争思维,意识到洪秀全的太平军已经是遍体鳞伤了,清军能够从各个角度打击太平军,所以李鸿章敢于带领他的淮军勇猛作战。”艾椿喝了口水,继续说,“在对日本的战事上,当时执掌清朝枢机的李鸿章头脑还是清楚的,因为这时的日本并非遍体鳞伤,经过明治维新的改革后,国力大增。面对日本的挑战,李鸿章主张相持,不主张对抗开战。假如慈禧能够听李鸿章的意见,不被主战派所左右,不至于一败涂地。”
大军说:“我同意你的意见,即使现在我们国家已经不再是百年前的虚弱,尤其是有中国有史以来最强大的国防军,但是,即使中日因故矛盾尖锐,我们也应避免战争,一战定乾坤的思维不适应今天的世界政治。有远见的日本人,他们也看到了中日间不应战争。”
“日本国内右翼鼓吹中日迟早有一战的论调,是因为目前日本背靠美国,过于猖狂。”
“有个问题我一直在考虑:日本人那个靖国神社,其实就是录鬼所,把所谓为日本国做出牺牲成鬼的名字,记录在案。日本人喜欢拜鬼,据说生前即使作恶多端,死了也就了结,不再纠缠,生死二元论,不像我们生死连在一起,生死一元论。但我想,我们不必经常抗议,你越抗议他越来劲,一副小样,我们称其为小日本还真是事出有因。去年我到杭州,瞻仰岳庙,庙门前有秦桧等奸臣的跪拜的铁铸像,同行的我的二十岁的外孙女回来后给南京日军大屠杀纪念馆写了一封信,建议在馆门口,放上几个日本侵华大战犯的跪拜铁铸像,让中外去日军大屠杀纪念馆的人,踢上几脚。”
“这叫你拜你的,我踢我的。年轻人记住中国近代的国耻很有必要。”
“外孙女正读大一,她问我在南京日军大屠杀纪念馆前放几个日本侵华大战犯的跪拜铁铸像如何?我没反对也没赞成,只说,我国是文明大国,应有大国胸襟么。”大军说。
“假如民意测试,我看会获得50%以上赞成。”
“主要是日本侵华时期对中国人加害的太狠。而他们的子孙后代又不愿留住记忆。我去过德国一趟,印象深刻的一件事是德国人不忘德国曾经带给人类的灾难。希特勒屠杀犹太人的罪行不只是写在德国的教科书上,而且是想方设法通过其他形式深化记忆。我发现德国街面的路上,埋着一个个小铜牌,豆付干一块大小,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上面刻着被希特勒法西斯屠杀或伤害的犹太人的名字,生卒年月,死在纳粹集中营中的时间。这铜牌的附近,被害者一定在这附近的房子里住过。为了能不能埋这铜牌,德国每个城市听取民意,慎重的作出决议:即使死难者住过的房子已经易手他人,死难者的后人,仍可依据当年的户口记录和集中营的死亡记录,在房子前买下铜牌以作纪念和控诉。当时,我为德国人民对历史的深重记忆的品质而大为震惊!”
艾椿没想到同大军这难得的一见,竟是谈中日关系和德国。
“见见你的学长吧!”大军说,他带艾椿进内室,见床上是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大军拍拍他的宽额:“老了,你学长zha大姐散步去了。”
回到客厅时,见推门进来一位包头巾的女人,提着菜篮,显然是家政。她的后面是一辆轮椅,里面坐着一位身躯有点臃肿的老妪,满脸的皱纹,头发花白,两眼混浊。精神还好。”
“这位是我们的师弟,当年他入学时,我把他送到山上的宿舍,是他送我农场改造前,送我一支钢笔的。”大军贴近老妪的耳朵说。
她不住的点头,和善的对艾椿笑,轻声的说:“难得您来,您还记得我们。”
“记得,记得!”艾椿说,“zha大姐,您好!”艾椿也不知道大姐的姓是什么字。“闸”、“查”、“扎”这三个姓中的可能性大一些。
“你zha大姐学生时代的草帽舞跳得不错。”大军说,他的意思是说,夫人当年曾经窈窕。
她羞涩的笑了一下。人的衰老总是很残酷的掩埋曾经的青春。艾椿记得,当年宣布对右派分子大军的处分时,他的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女友以轻微而坚定的声音宣布“今晚我和大军订婚”来表示抗议,那时艾椿只是从背后看到她,背影是那么的娇小。后来他一直没见到她。几十年之后,见到了她,竟是个风烛残年体态一点也不娇小的老妪。岁月无情!天地都会老去,何况人乎?
艾椿偶然抬头,见墙上有幅画,是印刷品《草帽舞》,作者是美术家闸远翔,他是著名的画家。艾教授立即意识到大姐姓“闸”。将这幅画挂在墙上,可见大军选择的眼力。
两人坐定。家政给两人换了茶:“艾教授,真没有想到在这了能见到你。”
艾教授定了定神,这不是叶酸妹吗?刚才她包了头巾,也没好意思细看他。艾教授握住她粗糙的手,她像遇见亲人似的不住的掉眼泪。
“你们认识啊?太好了。今天得庆祝,你们谈,我再去买点喝酒菜。”大军下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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