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的夜晚,双鹤堂不点灯,兰蕊把一张小小的木案几摆在窗前,再搬一把矮矮的镂空美人凳。
案几上一把茶壶,几枚小巧秀气的茶盅,都是上好的渗色釉。
一个盘子里,几样精细糕点摆出一个花形。
三姨太换了平时很少穿的宽袍大袖的祭月衫,从满月初升上来她就已经坐在窗口了,窗帘没有往下放,满满的一盘月全部清晰无比地贴在窗纸上。
三姨太在独斟独饮。
纤纤玉手落在淡绿色渗色釉壶柄上,懒懒地抓起来,壶嘴斜斜对着一个茶盅倾倒,一缕清亮如玉的液体缓缓滑入其中,有几滴洒落在外,看看满得直往外溢,三姨太才懒洋洋搁下茶壶,扯长脖子俯首对着案几啜饮那散落出来的液体。
屋子里琼酿的香味渐渐浓郁。
原来她喝的不是茶,而是上好的酒,灵州府特产的灵州雪。
只是把酒液装在茶壶里,以饮茶的方式啜饮罢了。
兰蕊给火炉添炭,暖炕,收拾梳洗的东西,一个俏生生的身影一直忙个不停最后抖开一条半旧的毯子铺在地下,又把一条被子也铺了去。
然后她跪坐在这毯子上叹了口气。
“兰蕊,来,我们干一杯——”三姨太歪歪斜斜举起一杯酒,嘴里喊道,却不等待,自己对着空中明月略一举杯,一扬脖子。那液体已经滑入嗓道。
“姨太太,您少喝点——”兰蕊轻轻提醒。
“酒入愁肠,化作千万思绪。碎碎散散,无迹可寻,只有这当头明月,年年岁岁相照,还有这身边兰蕊,年年月月陪伴——兰蕊,我敬你——”
兰蕊听到她忽然嘴里念念有词。竟像是又在作词,顿时不敢招惹。姨太太一年四季是个闷性子人,可是偏偏到了这正月十六月圆夜,她都要独醉一场,醉了吟诗作词。一个人絮絮叨叨地念,念到伤心处,哭得一塌糊涂,往往兰蕊拉不动烂醉如泥的她,最后只能把炕上被子扯一条下来铺在地上,将她安置在地上歇息一夜。
兰蕊早就知道了,正月十六的夜晚,是姨太太当年嫁给老爷的日子。这曾经是个喜庆的日子,如今想起来。却是伤心的夜晚,所以姨太太每年都要独自赏月,饮酒。好好地醉一回。
“姨太太,您少喝点——奴婢还有事儿没说呢——”兰蕊抱一个青布包袱过来,解开了,露出两个木盒。
“哪里来的?难道还有人会给我们送礼物?”兰蕊听到姨太太的舌头有些大了。
“角院送来的,就是那个童养媳,说是一些脂粉。她哪里知道呢,我们双鹤堂早就和脂粉胭脂一类的东西断绝关系多年了。”
边说边打开盒子。一盒粉红色粉末,一盒褐色粉状物。
“脂粉?”兰蕊用葱管似的长指甲挖一点,嗅嗅,在手心里揉开看,“像,又不太像。”她念叨。
“明儿起,给我擦吧,不管是不是脂粉,我就当脂粉擦吧——”三姨太摸着自己的脸蛋,“这张脸蛋再不抹点胭脂水粉,只怕要粗糙成墙皮了。”
兰蕊却暗暗皱眉,“姨太太,这一个小丫头随便制作的东西,看着挺粗糙的,您这细皮嫩肉的,怎么能随便就用呢,万一对你肌肤有损伤那可如何是好?”
忽然三姨太伸手过来一把攥住了盒子,几乎从兰蕊手里夺走了,声音陡然提高几分,“你是怀疑,她有害人的心?”
兰蕊紧张地左右看看,其实这双鹤堂就她们主仆两人,下面的粗使婆子早就睡去了,兰蕊还是压低了声音,“奴婢昨儿听说了一件事,说大太太所以能怀上身孕,就是她帮的忙,她亲自给把脉、抓药、调息的。她又把磨坊婆子生的残缺儿子抱到大太太跟前要求收养,大太太二话不说就收养了,你说,她们的关系要是不十分地好,能有这些事儿?姨太太,您要知道,她们终究是婆媳呀——”
骤闻这一番话,三姨太愣住了,本来软弱无力的手指陡然一硬,紧紧攥住了酒盅,小小的薄胎瓷器,竟然就那么被捏碎了,碎片无声无息地陷入肌肉,将右手食指拇指同时割出许多细碎伤口。
伤口虽小,疼痛钻心。
兰蕊没有发现,三姨太也不吭声。
有些伤痛,需要一个人承受,就像此刻,也像已经过去的往事。
忘不了,不能忘,因为伤痛入骨。
“兰蕊你说的可是真的?会不会是谬传呢?”她的声音在颤抖。
酒盅碎了,酒液撒了,每一滴落在案几上的酒液里都映射出一缕亮亮冷冷的月光。
她的追问太惊诧太不愿相信,就连也月光也似乎在跟着颤抖。
兰蕊咬了咬牙,“姨太太,这是从九姨太那里传出来的消息,所以奴婢想着,要比别处传出的要可靠一些,毕竟老爷常去的是那里。”
三姨太默然。
这话不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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