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朴子曰:余雅谓王仲任作《论衡》八十余篇,为冠伦大才。
有同门鲁生难余曰:“夫琼瑶以寡为奇,碛砾以多为贱,故庖牺卦不盈十而弥纶二仪,老氏言不满万而道德备举。王充著书,兼箱累袠,而乍出乍入,或儒或墨,属词比义,又不尽美,所谓陂原之蒿莠,未若步武之黍稷也。”
抱朴子答曰:“且夫作者之谓圣,述者之谓贤,徒见述作之品,未闻多少之限也。吾子所谓窜巢穴之沈昧,不知八紘之无外;守灯烛之宵曜,不识三光之晃朗;游潢洿之浅狭,水觉南溟之浩汗;滞丘垤之位埤,不寤嵩岱之峻极也。两仪所以称大者,以其函括八荒,缅邈无表也;山海所以为富者,以其包笼旷阔,含受杂错也。若如雅论,贵少贱多,则穹隆无取乎宏焘,而旁泊不贵於厚载也。夫迹水之中,无吞舟之鳞;寸枝之上,无垂天之翼;蚁垤之巅,无扶桑之林;潢潦之源,无襄陵之流。巨鳌首冠瀛洲,飞波凌乎方丈;洪桃盘於度陵,建木竦於都广;沈鲲横於天池,云鹏戾乎玄象。且夫雷霆之骇,不能细其响;黄河之激,不能局其流;骐騄追风,不能近其迹;鸿鹄奋翅,不能卑其飞。云厚者雨必猛,弓劲者箭必远。王生学博才大,又安省乎!
“吾子云;‘玉以少贵,石以多贱。’夫玄圃之下,荆华之颠,九员之泽,折方之渊,琳琅积而成山,夜光焕而灼天,顾不善也。又引庖牺氏著作不多,若周公既繇大易,加之以礼乐,仲尼作《春秋》,而重之以十篇。过於庖牺,多於老氏,皆当贬也。言少则至理不备,辞寡既庶事不畅。是以必须篇累卷积,而纲领举也。羲和升光以启旦,望舒曜景以灼夜,五材并生而异用,百药杂秀而殊治,四时会而岁功成,五色聚而锦绣丽,八音谐而箫韶美,群言合而道艺辨。积猗顿之材,而用之甚少,是何异於原宪也怀无铨之量,而著述约陋,亦何加别於琐碌也音为知者珍,书为识者传,瞽旷之调锺,未必求解於同世;格言高文,岂患莫赏而减之哉!且夫江海之秽物,不可胜计,而不损其深也;五岳之曲木,不可訾量,而无亏其峻也。夏後之璜,虽有分毫之瑕,晖曜符彩,足相补也。数千万言,虽有不艳之辞,事义高远,足相掩也。故曰:四渎之浊,不方瓮水之清;巨象之瘦,不同羔羊之肥矣。
“子又讥云:‘乍入乍出,或儒或墨。’夫发口为言,著纸为书。书者所以代言,言者所以书事。若用笔不宜杂载,是论议当常守一物。昔诸侯访政,弟子问仁,仲尼答之,人人异辞。盖因事托规,随时所急,譬犹治病之方千百,而针炙之处无常,却寒以温,除热以冷,期於救死存身而已。岂可诣者逐一道如齐楚,而不改路乎陶朱白圭之财不一物者,丰也;云梦孟诸所生万殊者,旷也。故《淮南鸿烈》,始於《原道》《俶真》,而亦有《兵略》《主术》,庄周之书,以死生为一,亦有畏牺慕龟请粟救饥。若以所言不纯而弃其文,是治珠翳而剜眼,疗湿痹而刖足,患荑莠而刈谷,憎枯枝而伐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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