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缇夫妇步出院门,沈馥之送二位到马车前,看着他们进了车厢,端庄郑重地行了道别礼,然后挺起腰身,立在斜阳里,目送马车嘚嘚地出了巷子。
左邻右舍,午末时分已听得沈馥之的外甥女出了大事,方才又见一辆宽大气派的马车停在沈宅门口好久,自然舍不得错过什么猛料,头颈从四面八方伸过来探看。
沈馥之倒也不以为意,坦坦荡荡地昭告邻里:“无事无事,曾枢相家,哪会是不讲道理的人家。”
又转了和煦而亲近的口吻道:“从今往后,欢姐儿便住在此处,和我这个姨母作伴了,各位叔伯婶婶多照应。”
众人纷纷应承了。
比邻而居,时日一久,谁家还能藏住什么秘密。
沈馥之的娘家,和曾经的国朝名士沈括乃同族亲戚,邻居们都省得。原本大家还好奇,这般家世和模样都上乘的妇人,怎地孤零零住着,且还早出晚归做的饭铺营生。
沈馥之面对他们时,却毫无尴尬与躲闪,不等吃瓜群众发挥想象力,已大大方方地吐露缘由。
道是自己与夫君不谐,和离了事,娘家又已没落,无甚依靠,所幸从小跟着姐姐学了些庖厨手艺,开个饭铺聊以为生。
此世的大宋汴京城,已是蓬勃兴荣的市民社会,城中的居民组成,除了官僚士和庞大的禁军及家属,便是商人、手工业者和娱乐服务业人员。
沈馥之所居的这个坊,以中小食肆主人、茶叶香料小商人和瓦肆说书人为主,不是个有“官气”的所在,每户人家却也不愁温饱。
在他们眼中,沈馥之是官宦金闺“下沉”到了市井之中,但这金闺率真、勤恳、不弱不骄,对左邻右舍从无那种从骨子里流露出的阶层隔阂,有意思的是,在汴河边的饭铺里头卖的竟然还是下水这种食物。
这样一个已经人到中年、无夫无子、挣扎为生的妇人,每日里打照面时,你却并不觉得她有丁点晦暗、伤感、焦虑、茫然的模样。
她的积极昂扬的精神,显然也渗入了她赖以为生的美食事业中。她做的炙猪肠、卤猪心、油呛腰花、莲子猪肚羹,口味的确诱人,不仅年节,便是平素里,众人也没少尝到她家小婢女送来分享的好物什。
因而,邻居们很快就接纳了沈馥之的融入,他们甚至隐隐地还为本巷里有这么一个鲜活有趣的妇人而自豪。今日,本能般的奇心渐渐退潮后,再次领教了沈馥之坦率风格的邻居们,晚膳后谈起沈馥之和她那同样有些传奇的小外甥女时,口吻几乎都是敬佩和体恤的。
沈馥之站在天井里。
日暮时分的流霞,燃烧起来,倒映在天井花圃中那方小小的鱼池里,旖旎好看。
沈馥之只观赏了片刻,便转身进了姚欢歇着的西厢。
这一个多时辰,姚欢又哪里真的在休息。她竖着耳朵聆听厅堂里的动静,但闻沉酽酽的男声与调门略高的女音,交替响起,听来倒无气急冲突之像,只是辨不清谈话内容。
同时,她又在脑中检索着知识储备。好在穿越之前,确切地说,是在前世缠绵病榻之时,她习惯各种历史章打发日子。
她至少知晓,后人口中积贫积弱的宋朝,在边患问题上,也并不是一直处于挨揍的态势。
先头那出面主持公道的白发老将军,提到了“洪德城”一战,很有些大涨宋军士气的赞颂,姚欢于是意识到,自己穿来的,应是北宋哲宗赵煦做天子的时代。
至于老将军、官媒娘子和姨母沈馥之都说到“曾枢相”“枢相”乃指国朝枢密院一把手。在北宋,枢密院与中书省并列为朝廷顶层的“二府”中书省指掌国事行政权,枢密院则把控军事统御权,中书省和枢密院的长官,都是宰相级别。
而“曾枢相”必是指的“唐宋八大家”之一曾巩的弟弟,曾布。
姚欢记得,与史大家曾巩不同,曾布在后世的记录中,是以资深政客形象出现的。
曾布早年拜在王安石门下,堪称熙宁变法和新党集团的得力干将,不久却因新党集团的内部矛盾而被排挤出京。神宗死后,继位的哲宗赵煦年幼,神宗的母亲高太后垂帘听政。高太后起复旧党司马光等人,全面废除王安石新法,曾布作为曾经的新党骨干,自然无法进入高太后把持朝政时的政坛顶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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