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遭到这些不幸将近一年以前,公爵夫人有过一次奇遇。一天,按照当地人的说法,她有了luna,突然在晚上到她的萨卡城堡去了。萨卡城堡坐落在科罗尔诺的另一面的一座俯视着波河的小山上。她喜欢美化这块领地;她爱小山顶上、城堡附近的那片广阔的森林。她在森林里开辟了一些小径,通到各个美丽如画的角落。
“您会让强盗把您劫走的,美丽的公爵夫人,”亲王有一天对她说,“人们知道您在一座森林里散步,这座森林就不可能再是冷落的了。”亲王朝伯爵望了一眼,希望燃起他的妒火。
“我在我的树林里散步的时候,最尊敬的殿下,”公爵夫人带着天真的神情回答,“一点都不感到害怕。我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谁会恨我呢?我这么一想就放心了。”这番话被认为是很大胆的,因为它使人想到当地的自由党人,那些最傲慢无礼的人的侮辱话。
在我们谈到的这一天,公爵夫人散步的时候,看到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人在树林里远远地跟着她,不由得想起亲王说过的话。公爵夫人散着步,突然转了个弯,这时候那个陌生人离她非常近,她心里一害怕,情不自禁地叫喊起猎场看守人来了;她刚才吩咐他留在一千步以外,紧挨着城堡的花坛里。陌生人趁这时候走到她跟前,跪在她的脚旁。他是个年轻而又十分英俊的人,不过身上穿得糟透了。他的衣服上有好些尺把长的口子,但是他的眼睛闪着光芒,透露出他有一个热情的灵魂。
“我被判处了死刑,我是费朗特·帕拉医生。我,还有我的五个孩子,都快饿死了。”
公爵夫人已经注意到他瘦得可怕。不过,他的眼睛是那么美,而且充满了那么温柔的热情,使人决想不到他会犯罪。“巴拉齐新近在大教堂里放了一座旷野里的圣约翰像,”她想,“他应该用上这样的一双眼睛才对。”她所以会想到圣约翰,是因为费朗特瘦得令人难以置信。公爵夫人把钱袋里的三个赛干给了他,带着歉意说,她刚才付给了她的园丁一笔钱,所以只能给他这么一点儿。费朗特衷心地感谢她。“唉!”他对她说,“从前我住在城市里,常常看见美丽的女人。我因为履行公民的职责,被判了死刑,从此以后我就住在树林里。我跟在您后面,不是为了求您施舍或者抢劫您,而是像一个野蛮人被天仙般的美人迷住了。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一双白嫩可爱的手了!”
“那么,起来吧。”公爵夫人对他说,因为他还跪着。
“请允许我保持这个姿势吧,”费朗特对她说,“这个姿势使我感到我现在并不是在抢劫,我就安心了。因为,应该让您知道,我自从被禁止开业以来,就靠抢劫为生。但是,此时此刻我仅仅是一个倾心于崇高的美的普通人。”公爵夫人看出他有点儿疯疯癫癫,但是她一点也不害怕。她从这个人的眼睛里看出,他有热情而善良的灵魂,再说,她并不讨厌奇特的相貌。
“那时候,我是一个医生,我在向帕尔马的药剂师撒拉西纳的妻子求爱,他抓住了我们,把她连同三个孩子一起赶出来。他怀疑得不错,这三个孩子是我的,不是他的。后来我又添了两个孩子。母亲带着五个孩子住在树林中离开这里有一法里的一间小屋里,过着贫困的日子。这间不像样的小屋还是我亲手搭的。因为我必须躲着宪兵,而那个可怜的女人又不愿意和我分开。我被判了死刑,而且判得不冤枉,我进行阴谋活动。我恨亲王,他是个暴君。我没有钱,不能远走高飞。我现在又有了更大的不幸,按理我早就应该自杀了,我已经不爱那个给我生了五个孩子,为我毁掉了自己的女人,我爱上了另外一个女人。可是,如果我自杀,五个孩子和他们的母亲可就真的会饿死。”这个人的口气很真诚。
“可是你们怎么过活呢?”公爵夫人感动地问他。
“孩子们的母亲纺线。大女儿替一家信奉自由主义的庄稼人家放羊,由他们供吃的。我呢,我在从皮亚琴察到热那亚的大路上抢劫。”
“您是怎样把抢劫跟您的自由主义原则结合起来的呢?”
“我把被我抢劫的人名都记下来,哪一天我有了钱,我就会把抢来的钱如数归还他们。我认为,像我这样一位保民官所做的工作,由于它的危险性,每个月一百法郎是值的。因此,我打定主意,每年所取决不超过一千二百法郎。
“我说错了,我抢的比这个数目要稍微多一点,因为我得用这个办法来付我的著作的印刷费。”
“什么著作?”
“《在……将来会不会有议会和预算?》”
“什么!”公爵夫人惊讶地说,“先生,当代最伟大的诗人之一,大名鼎鼎的费朗特·帕拉,就是您吗?”
“大名鼎鼎,也许是的;可是,非常不幸,这倒是确确实实的。”
“一个有您这样才能的人,先生,竟不得不靠抢劫为生!”
“也许正是为了这个缘故,我才有些才能。直到如今,我们的作家,凡是出了名的都被他们打算推翻的政府或者教会出钱收买了。我呢,首先,我在冒着生命危险;其次,夫人,请您想一想那些在我去抢劫的时候激动着我的想法!‘我做得对吗?’我问我自己。‘保民官的工作真的值一百法郎一月吗?’我有两件衬衫,还有您看见我穿在身上的这件上衣和几件很坏的武器,而且我拿得准将来我会死于绞刑。我自问是毫无私心的。要不是这桩不幸的爱情,使我和我孩子们的母亲在一起时只感到痛苦,我会是幸福的。贫困像丑恶的女人似的使我感到苦恼,我爱漂亮的衣服,白嫩的手……”
他看着公爵夫人的手,看得她害怕起来。
“再见吧!先生,”她对他说,“我在帕尔马能帮您什么忙吗?”
“请您有时候想一想这个问题:他的任务是唤醒人心,免得它们沉睡在君主政体造成的那种完全属于物质方面的、虚假的幸福里。他为同胞们做的工作,值一百法郎一个月吗?……我的不幸是有了爱情,”他非常温和地说,“将近两年以来,我的心灵完全被您占据了,不过直到如今我一直是望着您,而没有惊扰过您。”接着,他以惊人的速度逃走了,公爵夫人感到又惊奇又放心。“宪兵们很难追上他,”她想,“他的确是个疯子。”
“他是个疯子,”她的仆人们告诉她,“很久以来,我们全都知道,这个可怜的人爱上了夫人。每逢夫人来到这里,我们就看见他在树林里地势最高的那些地方转来转去,夫人一走,他就准会立刻来坐在您站立过的地方。有些花朵可能是从您的花束上落下来的,他都珍惜地拾起来,插在他的那顶破帽子上,保存很久。”
“你们可从来没有把这些傻事告诉我。”公爵夫人几乎用责备的口气说。
“我们怕夫人告诉莫斯卡首相。可怜的费朗特是那么一个好人!他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因为他爱我们的拿破仑,所以才被判了死刑。”
这次相遇她对首相绝口不提。她四年来还是头一次向他保守秘密,所以她有十来次话说到一半不得不突然停住。她带了金币回到萨卡。费朗特没有露面。过了半个月,她又去了,费朗特先隔着一百步远,跟了她一会儿,在树林里跳来跳去,后来他像鹞子那样迅速地向她扑过来,和头一次一样跪倒在她脚旁。
“半个月以前您在哪里?”
“在诺维另一面的山里,抢劫从米兰卖油回来的骡夫。”
“请您收下这个钱袋。”
费朗特打开钱袋,取出一个赛干吻了吻,揣在怀里,然后把钱袋还给她。
“您把这个钱袋还给我,您不是个强盗吗?”
“当然是的。我的规矩是,我决不应该有超过一百法郎的钱。可是现在,我孩子们的母亲有八十法郎,我有二十五法郎,我已经多了五个法郎。假如此刻把我绞死,我良心上会感到不安的。我拿这个赛干,因为它是您给的,而我爱您。”
这句非常简单的话声调十分优美。“他真的在爱了。”公爵夫人心里说。
这一天,他显得心情烦乱。他说,在帕尔马有几个人欠他六百法郎,用这笔钱,他可以修理他的小屋,现在他那几个可怜的孩子得了感冒。
“不过,我可以先给您垫上这六百法郎。”深感同情的公爵夫人说。
“我是个替公众办事的人,那样一来,反对党不是会诬蔑我,说我出卖自己吗?”
公爵夫人被感动了,她提出在帕尔马供给他一个藏身的地方,只要他肯对她发誓,暂时不在这个城市里执行他的职务,特别是像他所说的,他inpetto所做的那些死刑判决,一件都不要执行。
“如果我由于自己的疏忽大意,被绞死了,”费朗特严肃地说,“所有那些如此危害人民的坏蛋可要长命百岁了,那是谁的错呢?我的父亲在天上迎接我的时候,将会对我说什么呢?”
公爵夫人和他谈了许多关于他的孩子的话,说潮湿可能使他们染上致命的疾病。最后他终于接受了在帕尔马供给他一个藏身的地方。
桑塞维利纳公爵结婚以后,在帕尔马仅仅过了半天。他在这半天里曾经带公爵夫人去看过一间十分离奇的密室,这间密室在桑塞维利纳府南面的角落里。府邸正面的围墙还是中世纪遗留下来的,有八尺厚。墙的内部被掏空,成了一间二十尺高,但是只有两尺宽的密室。紧挨着它就是所有游记里都提到的那座为人赞赏的蓄水池,十二世纪的一个著名的建筑工程。蓄水池是在西吉斯蒙皇帝围攻帕尔马的期间修成的,后来被圈进了桑塞维利纳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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