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缘不惑转矜独,便合荆阴照夕辉
余年二十投笔从军,九死而归。旋复重操旧管,忝获硕士学位。岂料未试锋芒于海内,先已折挫于家室。是以唯许诗书赊白发,暂将烟酒赎朱颜。其未能免俗者,以高堂老母犹在,而立言之志未就也。
迫居于此,为求潜心于著述之道。然性既与俗乖,境又与心违。数年以来,蛰伏工地,日与民工为伍。车水马龙,川流不息。污泥塞途,步履维艰。夜半床崩,梦破于推土机之咆哮;晴空霹雳,山震乎打桩器之雷鸣。开窗展卷未毕,弧光已催人泪下;闭户抽笔伊始,而尘灰已涩乎纸墨。且中宵如厕,急急如百米冲刺之远赴操场;春夏暴雨,荡荡若怀山襄陵之漫漫侵枕。况吾老母每来相往,则须自租客舍以安之。以吾庐无厕,偏能漏雨也。凡种种困苦,日夜交攻,余隐忍数载,唯希有朝一日乔迁百尺高楼以效元龙;一枝而足,远慕庄生,兼以上慰高堂,而更专心玄览。
就谓而今,大厦高耸,映照前后,而厨夫仆御,皆蒙恩典,左邻右舍,各领一室,分房榜上,吾竟无以焉!
悲乎!余已年届不惑,半生书剑飘零。今欲平分后生小子之秋色固不可得,而号称文学硕士,执教学府之中,竟名落引车卖浆者流之外,岂非奇耻大辱哉!
子曰:士可杀而不可辱。余思雪洗之道宜引先斩后奏之古例。遂择今日,擅自破门而入,移居新楼。岂敢捷足先登,但效笨鸟先栖耳。现已先入为主,静坐于此,恭候各位前来道贺。吾非不能屈居陋室,良以不能屈此志气。诗言志,文以气为主,志气既屈,诗文何在?是以此举非仅一舍一床之是求,亦见诗文志气之消长尔!愤劝势力小人,莫践诗心;不党君子,齐伸文气。
余买鬼无钱,谋权乏术,故出此下策,难免盗匪之尤,然斯文行将扫地,何惜师道尊严!
梦山醉客
沙碧跟着于老师“发疯”完了,将近暑假,索性先跑回了老家。老妈怒不可遏,在沙碧成年之后,再一次要他下跪,但沙碧第一次违抗母命,突然像膝盖不会打弯的洋鬼子似的,拒不下跪。老妈说:“好,我老了,我塞你不回去了了,但你这样鸡蛋碰石头,我代表国家也要枪毙你!”其实,那时老妈已经被清出出党,还代表谁,只有资格代表她自己了。
而广东那边厢,牛爱小两口又一次向沙碧发出了激情邀请,真是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别死读书了,赶快汇入不可抗拒的历史洪流吧——”
牛爱手持一部刚代替大哥大不久,最新款的摩托罗拉手机,对沙碧如是大声疾呼,真像个急公好义,有财大家发的肝胆哥们。
牛爱慷慨激昂地如是说:“我们是中国的流浪者,中国的冒险家客家人,我们是最有革命精神的红土地上人,红旗跃过汀江,直下龙岩上杭,不,是直下广东南海,奔向财源滚滚的太平洋,因为‘众水皆东汀独南’,就从自然地理条件来看也决定了我们汀江人孔雀东南飞的历史命运,睁开眼吧,挥手上吧,有多少人跑在了我们前面,以蒋中发为首,多少昨天还是放牛娃泥腿子的父老乡亲抢了我们的先,他们早在第一个春天,起码第二个春天就有故事了,他们已经车轮滚滚,鸟枪换炮了,我们这些臭九哥还不行动起来就来不及了!”
这话终于让总是慢半拍的沙碧心急火燎起来。
“快出来吧!”牛爱又如是说,“先到为君,后到为臣,我们可以暂时跟乡亲们打成一片,然后再后来居上,占领制高点,抢夺领导权,带领新潮流,因为我们才是时代的主人翁……”
“沙(傻)老师,快出来吧,你不知道这里有多好玩!”水娇则在那头笑得像踢翻了一筐铃铛,从此已经分不清她说的是“沙”还是“傻”了,从此沙碧也忽略不计,反而还觉得她好好玩呢。
为了增强说服力,牛爱还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我牛矮牯先下广东,为哥儿们杀开了一条血路,也就是说,我已经拓好了荒,就等你们来收获了,你TMD还不敢出来吗?”
沙碧终于咬了咬牙,哄老妈说别骂了,他马上回福州,回教育学院给领导“做检查”,其实是金蝉蜕壳,偷偷溜下了广东。
沙碧下广东自然没有出现像牛爱跟学生相跪嚎啕,相约二十年那样的豪壮场面,沙碧也不指望这样,他教出来的学生也都好像慢半拍的,除了李小飞——这小子反而成了裹挟老师南下背叛红土地的力量之一。准确地说,沙碧其实是搭学生李小飞的第一辆私家车,偷偷摸摸,扭扭捏捏,装模作样下的广东。
原来李小飞被水娇一激,不再补习,弃学下广东跑起了电热圈,仅仅两年就混到了一部神龙富康,这样的致富速度简直令人愤怒,他不算“王八蛋”谁算?
但李小飞的发达才不是靠他大舅蒋中发的帮衬,刚好相反,李小飞不走读书出头的“正道”,让祖师爷大为光火,简直对他“生死不管”了。李小飞和蒋牛等是蒋中发一外一内的两个侄字辈,但老蒋其实更看重李小飞,因为蒋牛等是一根大地瓜,小学都没毕业,烂泥扶不上墙,老蒋指望李小飞能走读书做官的“正道”,别像自己只做个被人眼红加歧视的小商人,大半辈子被人家踩在头上拉屎拉尿,五十多岁了才娶妻生子,如今他自己那两个小子还在深圳贵族中学读书,他还要提前花高价把他们弄去英国留学,当新新代的“读书王”。下了广东,老蒋对先天不足的蒋牛等的帮衬还多些,但李小飞机灵得多,他跟蒋牛等靠蛮力打进日本鬼子的大厂订到了大单不同,他在东莞惊险死追无纺布,在深圳用5块钱一个的土电炉改装成3千元一个的“电烘箱”赚韩国“嫖”(朴)先生的故事已在新乔人中传为美谈。
“暑假没课嘛。” 沙碧忽悠学生说,“我下广东是来体验生活的,我想写一部反映中国农民闯市场的长篇报告文学。”
“OK!”李小飞也像赶牛似地飞旋着方向盘,“沙老师下广东来,整个假期,我们吃喝嫖赌全报销!”
“我才不会跟你们同流合污。”沙碧不屑地说,“我不会麻烦你们的。”
沙碧果然不“麻烦”他们。他到广州就下车了,跟学生分道扬镳。
但沙碧开始并没有马上去找牛爱两口子,也没有去投奔祖师爷,当然更没有去找矮子为劳,他尽量避开大队新乔人的热门去处,比如深圳、东莞、顺德、中山等塑胶制造业最集中的黄金地段,他一个人看着地图,按图索骥,偷偷摸摸地拐到了新乔老乡人迹罕至的江门,又转辗到了江门西北角一个更冷僻的小县城——沙坪,也叫鹤山。
联想到当初蒋中发给沙碧塞升学红包时说的那句“我深圳的公司等着你”,按金庸小说的套话,沙碧下沙坪简直就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
沙坪除了有个亲切的沙字,还因为沙坪有沙碧的同村同宗,也是沙碧的小学启蒙老师沙必富在这里开的一家电热圈厂,这家厂是那些人渣级的新乔同乡下广东的落脚点之一。几年以前,老沙就背着野蛮老妈(没一个“广东佬”敢在她老人家面前自讨没趣),挥舞着一个黑砖头似的大哥大,跟沙碧打过招呼:“书呆子,广东天大地大,出来开开眼哦。”
而沙必富之所以对沙碧还有“亲和力”,就是因为他除了那个破大哥大,跟新乔的老农没什么两样。相比之下,老蒋他们衣锦还乡的那一整套亮丽行头,反而让沙碧敬而远之。
沙必富大队党支书出身,58年偷挖野蛮老妈他们“青年突击队”种出的一个十六斤三两三的大地瓜“土皇帝”去福州(一说是北京)开过“献宝会”,但据说隔壁江西的一帮蛤蟆老表还带了个比“土皇帝”重半两的“金元宝”,所以沙必富和他的“土皇帝”马上作废,他连农转非“吃国家粮”的好处都没捞着,后来索性“弃政从教”,当了民办教师。他是个以为要把“全国”读成“船国”,把“人民”读成“灵民”才算普通话的老牌民办教师,但他抱着此生“必富”的信念,一辈子没日没夜地算豆腐账,一分一毫地抠辛苦钱。作为沙小呆子的启蒙老师,其实没有革命信仰的沙必富只会照本宣科,而且完全彻底,毫厘不爽地照本宣科,所以说,正是他给了小沙碧70年代中后期依然正统的红色教育,比如教沙碧背“葵花开花一盘金,芭蕉结果一条心,我们歌唱一个调,跟着华主席新长征”,要沙碧当“共产主义的接班人”,沙碧全信以为真。
其实沙必富是个机会主义分子,他跟蒋中发不知有什么转折子亲,眼看民办转正也没多大意思,很早便涎着老脸蹭进蒋家的一帮皇亲国戚里面,躲在蒋屋头一栋戒备森严的老生产队的保管楼上,叮叮当当地帮蒋中发敲电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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