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着满心的悲伤和愤怒策马在夜色中穿行,经由大路进了镇子,在一切的开始之处,“老橡木棍”酒馆停了下来。我蹒跚着走了进去,一只手捂着自己受伤的胸口,面孔也仍在隐隐作痛。
酒馆里的交谈声停止了。我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
“我在找汤姆·考博雷和他的鼬鼠儿子,”我气喘吁吁地说着,恶狠狠地盯着众人,“他们来过这儿吗?”
有些人转过身去。还有些人耸了耸肩。
“我们可不想惹麻烦,”酒馆老板杰克在吧台后面说道,“你给我们惹的麻烦已经够用一辈子了,真是多谢了,爱德华·肯威。”他说“真是多谢了”的时候语速很快,听起来就像是“真多谢”。
“你很清楚包庇考博雷一家会给你惹来什么麻烦。”我警告他说,然后大步走向吧台,这时他把手伸向了我早就知道的那样东西:一把挂在隐匿处的剑。我抢先一步赶到,猛地伸出手——同时牵动了伤口,令腹部一阵疼痛——抓住剑柄,飞快地拔剑出鞘。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让杰克来不及反应。前一秒他还在考虑是否要去拿剑,下一秒同一把剑就抵在了他的喉咙上,真多谢。
酒馆里光线昏暗。壁炉里火光闪烁,黑色的影子在墙壁上跃动,酒客们纷纷警惕地眯起眼睛,看着我。
“好了,告诉我,”我说着,剑尖指着杰克的喉咙,让他瑟缩了一下,“考博雷父子今晚来过吗?”
“你不是今晚就要乘帝王号离开吗?”
发话的不是杰克,而是另一个人。某个坐在昏暗处,我看不清模样的人。我也没能认出那个声音。
“噢,幸好我的计划有变,否则我的父母就该在睡梦中活活烧死了,”我抬高了嗓门,“这就是你们的目的,是不是?因为这就是原本会发生的事。这些你们都知道,不是吗?”
酒馆里安静得连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他们在黑暗中注视着我:那些曾跟我喝酒打架的男人,那些跟我上过床的女人。他们守口如瓶。而且他们会继续保守下去。
屋外传来了马蹄声,然后是马车的叮当响声。其他人也都听见了。酒馆里的紧张气氛似乎变了。很可能就是考博雷父子。也许是来制造不在场证据的。我把杰克从吧台后面拖了出来,走到酒馆门口,那把剑始终抵在他的喉咙上。
“谁都别说话,”我警告他们,“如果有人说哪怕一个字,杰克的喉咙就要开个口子。今晚需要见血的,只有放火烧了我父亲牧场的那个人。”
这时外面传来了人声。我听见了汤姆·考博雷的声音。酒馆的门打开的同时,我也躲到了门后,让杰克挡在我身前,剑尖紧贴他的脖子。周围陷入了可怕的沉默,那三人也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劲,但为时已晚。
他们走进门的同时,我听到考博雷嘶哑的笑声渐渐停止,然后我看到了先前认出的那双靴子,那双属于朱利安的靴子。于是我从门后走出,一剑刺穿了他。
你真该趁早杀掉我的。我会把这句话刻在我的墓碑上。
朱利安的身体凝固在了门框里,他张大嘴巴,瞪大眼睛,先是看向刺进胸口的那把剑,然后又看向我的眼睛。他最后看到的正是夺走他性命的我。他死前最后的咒骂化作一口喷到我脸上的鲜血。无论如何,他都不是我杀死的最后一个人。但却是头一个。
“汤姆!是肯威!”酒馆里传来大叫声,但即便对汤姆·考博雷这么愚蠢的人来说,这也是多此一举了。
朱利安双眼呆滞,光芒尽失,接着他软瘫下去,最后剑身滑出了他的胸口,而他就像个该死的醉鬼那样倒在门口。汤姆·考博雷和他儿子塞斯就站在他身后,瞠目结舌的样子像是看到了鬼。打算喝上几杯,再就今晚的娱乐好好吹嘘一番的想法烟消云散,他们转身就逃。
朱利安的尸体挡在我的前方,于是在我走出大门之前,他们也得到了宝贵的几秒钟之间,跑到了夜色笼罩的大路上。塞斯绊倒在地,正努力爬起身来,但汤姆并没有停步去搀扶自己的儿子,而是飞快地穿过大路,朝对面的农舍跑去。我转眼之间就追上了塞斯,手里仍旧攥着那把滴血的剑,有那么一瞬间,我很想让他成为第二个死在我手下的人。此时的我早已气昏了头,而且他们都说万事开头难。我干吗不干掉塞斯·考博雷,给这世界做点贡献呢?
还是不行。我下不了手。除了怜悯之外,我的心里还有疑虑。有可能——虽然几率很小,但的确有可能——塞斯根本不在场。
于是我用剑柄狠狠地砸中了他的后脑勺,随之而来的是愤怒而痛苦的叫声,还有他重重倒地的声音,多半已经人事不省,而我从他身边冲过,飞快地横穿道路,跟在汤姆后面。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我没法证明汤姆也在场。但我知道。我就是知道。
他穿过大路,冒险回头看了一眼,接着双手搭上石墙顶部,翻过墙去。看到我的同时,他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呜咽,也让我有时间为他与年龄不符的灵巧身手而惊讶——不用说,是恐惧帮他加快了脚步。我跑到墙边,剑交左手,借力翻过墙去,在另一边稳稳落地,随后继续追赶。
我近得几乎都能嗅到他的臭味,但他已经跑到了农舍的外屋那边,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我听到附近传来靴底刮擦地板的响动,似乎院子里还有第三个人。我猜想那也许是塞斯,或者是这间农舍的主人。也许只是老橡木棍酒馆的酒客之一。但我一心只想找到汤姆·考博雷,因此没去在意。
我在外屋的墙边蹲了下来,仔细聆听。不管考博雷逃到了哪儿,显然都停下了脚步。我左右张望,看到的却只有夜色下黑漆漆的屋子,听到的只有不时的羊叫声和虫鸣声。在道路的另一边,酒馆的窗户透出灯光,但除此之外,那儿非常安静。
在近乎压抑的寂静中,我听到屋子另一边传来踩踏碎石的响声。他正在那儿等着我,满以为我会粗心大意地追到外屋后面去。
我思索着他的位置。他应该以为我会出现在那个转角。因此,我把步子放得尽可能缓慢而轻巧,朝着对面角落接近。在这个过程中,我的脚不小心踢到了几块石头,只能默默祈祷对方不会听到。我沿着屋子的边缘小心翼翼地前进,在转角处停下脚步,侧耳细听。如果我没弄错的话,汤姆·考博雷应该正埋伏在另一边。如果我弄错了,肚子上恐怕就要多一把匕首了。
我屏住呼吸,冒险探出头去,看了看外屋的另一边。
我的判断是正确的。考博雷就在远处的角落。他背对着我,手里举着一把刀子。他一心一意地等着我从另一边出现,身后毫不设防。我只需要迈出三步就能赶到他身边,用我的剑刺进他的脊梁骨,而他连放个屁的时间都不会有。
但这样不行。我要留他一命。我要知道他那些同伴去了哪儿。那个阻止朱利安对我下杀手,而且戴着戒指的高个子男人究竟是谁?
于是我废了他的一条手臂。名副其实地。我冲上前去,砍断了他的胳膊。
噢,至少我打算这么做。但很明显,我的剑术技巧远远不够纯熟,也可能是那把剑实在太钝的缘故?总之,当我双手握剑砍向汤姆·考博雷的前臂时,剑刃割开他的袖子,陷入血肉,但没能砍断他的胳膊。但至少他丢下了武器。
考博雷尖叫一声,连忙后退。他捂住受伤的胳膊,鲜血喷洒在农舍外屋的墙上,也落在泥地上。与此同时,我看到黑暗中有东西在动,于是想起了自己听到的响声,以及存在另一个人的可能。但已经太迟了。有个身影钻出黑暗,来到月光下,我看到了兜帽里漠然的双眼,他身上的工作服和靴子也整洁得过了头。
可怜的汤姆·考博雷。他毫无察觉,背脊径直撞上了那个陌生人的剑,对方用力一刺,剑尖便从他的前胸穿了出来,鲜血潺潺涌出。他低头看着剑尖,发出了自己在世界上的最后一声咕哝,接着那陌生人一甩剑身,他的尸体便滑落下来,重重地落在地上。
有句古话是这么说的:“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对吧?差不多是这样。不过这句话往往会有例外,而且我面前的这个人头戴兜帽,手里拿着一把染血的利剑。我的脖子上还有他的戒指留下的痕迹,我的脸也因为他的拳头隐隐作痛。至于他为什么杀死汤姆·考博雷,我不清楚,也不关心。我发出一声战吼,猛冲向前,我们双剑交击,发出的鸣响如同寂静夜晚的钟声。
他轻易地挡下了我的攻击。一次,两次。我从前冲变为后退,被迫慌乱地抵挡他的攻击。仅是不够纯熟?不,那时的我根本不懂剑术。我用剑的本事不比用木棍时更出色。他轻巧地剑锋一转,在我的胳膊上开了一道口子,我先是感到温热的血液自二头肌处泉涌而出,浸湿了我的袖子,随后感到持剑臂的力气似乎在缓缓流失。我们不是在打斗。根本不是。他是在耍弄我。等他玩够了,就会杀死我。
“让我看看你的脸。”我喘息着说,可他却默不作声。唯一能证明他听到了我的话的,只有他在兜帽下的双眼露出的一丝笑意。他的剑路骗过了我的双眼,而我的反应不够快——不光是不够快,而是太慢太慢了——没法阻止他在我的胳膊上留下第二道伤口。
他再次出剑。然后又是一次。这次我才意识到,他就像个医师那样,每一剑都极其精准,足以伤到我,又不会留下无法痊愈的伤势。足以让我失去还手之力。到了最后,我甚至没能察觉自己的武器脱了手。我只听到它坠落地面的响声,接着低下头,我受伤的手臂流出的鲜血滴落在剑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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